小海捕瑜

那一夜，下著細雨綿綿，一滴滴落在沒有撐傘的少女身上，不痛，只是涼。

今天是藝校極為重視的月末評價，薛侖娥考核時沒有表現好，結束後也沒心情回家，索性獨自留在學校藝能館的舞蹈教室練習，誰知一練練到閉館時間，心驚膽顫地從地下室離開後，又碰上這場雨，翻了翻書包，自己也沒有帶傘

壞事總是接二連三來的。

薛侖娥感覺自己的鼻尖微微發酸，喉嚨像被什麼哽了住，淚在眼眶裡打轉，滴在臉頰上的卻是從瀏海滑下的雨珠。拖著步伐在校園圍牆外徘徊，她還不想回家，在外頭受盡委屈還得面對父母滿是負擔的關懷，那些眼神和語氣總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她怕父母問起今天的考核，怕他們失望，怕他們心疼自己被雨淋得可憐兮兮的模樣。薛侖娥不想讓他們擔心，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但不回家，還能去哪？

“早知道就留在舞蹈教室了，說不定躲過警衛的巡邏，還能在裡面過上一夜。” 薛侖娥想。但隨即露出自嘲的輕笑，一個品學兼優的千金小姐在學校的破爛教室過夜，傳出去該會是多荒謬的事

“你吧，就是活該。”

“舞蹈考核結束後就不該哭的，哭到聲音都沙啞了，才害歌唱也變糟的。”

“海嫄學姐明明都跟你說過了。”

薛侖娥蹲在這條路上唯一的路燈旁，想著白天老師銳利的評價，被挑剔得面紅耳赤的自己，還有離開教室前看到哭得梨花帶雨而前來和自己說話的吳海嫄

「 Yoonah呀，再哭下去晚點的唱歌也會搞砸唷。」「舞蹈成績已經沒辦法改變了，倒不如現在好好準備唱歌，等一下扳回一城！」記得當時吳海嫄是這樣說的

“說得那麼輕鬆”

“考砸的人又不是你。” 薛侖娥感受著雨滴的涼意，一邊不甘心地想

吳海嫄，在校園裡以優秀能力和親和個性聞名的人物，是位大自己一歲卻同屬A班的學生。藝校是依照成績分班，因此班內有著學長姐或學弟妹是件稀鬆平常的事。傳聞都說沒有她學不會的舞步，沒有她駕馭不了的曲風，而事實也是如此。吳海嫄這個人，除了因為離鄉背井需要在外一人租屋獨居之外，薛侖娥都是很羨慕的

獨立自主、思慮清晰、擅於交際，薛侖娥沒有的，吳海嫄都有。人嘛，總是對於和自己特質對立的人有著莫名的崇拜感

吳海嫄和薛侖娥其實沒有特別親近，只是互相知道對方的存在。像白天那樣的對話，大約一個月才會發生一兩次，不過兩人對於彼此又不似普通同學那樣陌生，可能是拜校園裡的大小八卦傳聞所賜，各自身為大人物的她們，也會無意間接收到彼此的資訊。

******

「Yoonah？」

一道溫柔又帶點沙啞的嗓音從薛侖娥耳邊傳來，似乎是熟人的聲音

薛侖娥撇頭一看，正是吳海嫄。一手打著傘，一手拿著冰美式，穿得鬆弛的T恤和棉褲，再配上腳後跟被踩出痕跡的休閒涼鞋，任誰看都知道她出門只為了買一杯冰美式

家裡的咖啡包恰好用完了，否則平常吳海嫄是不會在外面買的。

「Onni？」薛侖娥吸了吸鼻子，很快地轉過頭把淚痕擦掉，卻不敢再把臉撇回去看吳海嫄，索性就這樣盯著眼前的水溝蓋

隱約在雨聲中聽到腳步聲接近，隨後便感受到上空傳來一陣暖意，冰涼的雨水不再落到自己身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和心安的氣息

「再這樣下去，就不只是嗓子啞，該是感冒了」吳海嫄站到薛侖娥旁，讓傘也能替她遮到雨：「怎麼這麼晚了還在這裡？跟爸爸媽媽說了嗎？」

薛侖娥把下巴塞到膝蓋間，輕輕地搖頭

「怎麼了？跟家裡吵架了？」吳海嫄又問。有那麼一瞬間，吳海嫄還以為自己是國小裡的輔導老師。

薛侖娥又搖搖頭

眼看僵持在這邊不是辦法，吳海嫄看了看四周，便和薛侖娥說：「妳先起來，我帶妳去一個地方」

不知怎麼，薛侖娥竟然聽了吳海嫄的話——那個只是同班，卻不特別熟識的人。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吳海嫄沒有追問薛侖娥這個乖巧模範生將近半夜還在外遊蕩的原因，薛侖娥也沒有詢問自己要被帶到什麼地方。不過從餘光裡，薛侖娥看到吳海嫄為了多分給自己一點傘面而被打溼的外側肩膀

被雨濕透的身體吹上晚風，其實有一點冷，但薛侖娥的內心感受到一絲絲溫暖。

******

「如果不想回家，就在我這裡待一晚吧」到了一棟公寓門口，吳海嫄把傘倒掛在一旁的欄杆，手慵懶地從口袋裡掏出鑰匙，薛侖娥便知道自己被帶到吳海嫄的住處

“謝謝。” 薛侖娥沒有說出口，只是在進門前對著吳海嫄點了一下頭

上了樓梯，進了家門。吳海嫄的家沒有自己家那樣華麗，卻也簡約得不失貴氣。桌上散落著幾份沒練完的樂譜，沙發上攤著沒關機的筆記型電腦，就算有那麼一點不拘小節，看起來還是乾淨利落，就和吳海嫄這個人一樣。

「東西隨便放，浴室在前面左轉那，妳先去洗一洗，我幫妳找一件衣服換」吳海嫄的語氣隨性，語速卻利索，就像團隊內可靠能幹的隊長，卻又不帶給別人壓力

好像…更了解這個人了呢。以前薛侖娥對吳海嫄的資訊總是來自校園裡的傳言，兩人平常的互動也不多，自己就算藏著一絲崇拜，也不會真的因此接近對方。不過今天，似乎對吳海嫄的崇拜感更結實了

托一杯冰美式的福？

舒舒服服地洗完澡，換上吳海嫄給的居家服，薛侖娥帶著累積已久的睡意晃頭晃腦從浴室裡走出來，卻幾乎被吳海嫄嚇醒

「喔！真的很好看耶！這件衣服我一直沒有穿，沒想到這麼適合妳！」吳海嫄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興高采烈地說著：「常聽別人說Sullyoon適合粉色系的衣服，看來是真的！」

「…？」薛侖娥低頭看了一樣自己的衣服，中間印了隻大大的兔子，耳朵綁著粉嫩的髮帶，的確很可愛，不過至於這麼誇張嗎？

「我還聽說，妳很喜歡兔子呀？」吳海嫄接著說：「這件如果喜歡，就送妳吧！我應該是穿不到了」吳海嫄半自嘲地說

「聽說？」薛侖娥頭上浮出大大的問號。她知道自己在校園裡也算頗有名氣，只是沒想到在女生群也傳得響叮噹，薛侖娥一直以為只有男生對自己有興趣，還害自己招了不少爛桃花

這麼說，她和吳海嫄算是對等關係囉？薛侖娥頓時覺得內心有些高興。不過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自己的手機便響了

是媽媽打來的

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

「喂？媽媽呀。我、我沒事啦」

「評價之後和朋友去吃飯，順便到她們家聊聊天，結果不小心睡著了才沒有打電話，對不起讓媽媽擔心了。」

「嗯，我不會亂跑的，不用擔心。」

「今晚過一夜就會馬上回家。」

「嗯，媽媽晚安。」

讚嘆自己反應夠快，沒有讓這段談話露出破綻或者陷入尷尬。不過掛了電話，薛侖娥立馬感受到另一股僵硬的氣息傳來

在知道自己撒謊的人面前撒謊，沒有足夠的勇氣根本做不到。薛侖娥不是特別有勇氣，只是剛才急於回應媽媽，全然忘了吳海嫄的存在

薛侖娥望了吳海嫄一眼，她正半躺在沙發上慵懶地看著手機，興許是沒聽見剛才的對話吧，那自己便若無其事地把手機放回袋子

……

…

.

「為什麼不說實話？」吳海嫄懶懶地問

薛侖娥卻挺直了腰，整個人僵在原地，像偷吃紅蘿蔔被逮到的小兔崽子

「我…我沒有跟媽媽吵架」薛侖娥驚慌失措之虞硬是擠出一句，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不是，我只是…」薛侖娥覺得自己越解釋越糟

頭皮微微發麻，手指也不自覺地握緊手機，薛侖娥用頭髮蓋住自己的臉龐，抿了一下唇，心臟跳得大力

「只是我不小心在學校練習太晚…」

「練習？怎麼評價完了還練習？」

「就、其實只是…」

「其實是因為這次的成績太…」

太糟糕。

但她說不出口。對任何人，她都說不出口。一個長年累積月末評價B級的人，就算沒有自尊心也還是有點羞恥的，更何況眼前是一位曾拿過幾次A級的吳海嫄

薛侖娥現在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有些緊張，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不該接下自己開了一半的話。她其實是不願意說的，但這樣的情況突然不說話或刻意撇開話題都顯得尷尬，除非……

「不想說的話，不說也沒關係的」吳海嫄的眼沒有從手機上移開，似乎只是不經意地說

這一句話卻如黑夜中劃過的流星，劃破了自己難以啟齒的束縛。吳海嫄是那樣善解人意，總嗅得出空氣裡藏著的不對勁。薛侖娥見過她在學校駕輕就熟地替別人圓場找台階下的情景，沒想到在只有兩人的情況下仍是如此。

照顧人的本性，是不論在哪都會顯露出來的，對吧？

薛侖娥微微地笑了，心底浮出一股無由的心安，讓她自然地坐到吳海嫄身旁。她以前不是那麼主動的，不過現在，好像只要在吳海嫄身邊，就是待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吳海嫄隨後又拋了幾個問題，和今天的事無關，只是想閒聊，薛侖娥也乖乖地回答。從一次次問答中，吳海嫄漸漸抓到兩個人的頻率，她們開始從前幾天魔王老師的聲樂課，聊到校園裡那些關於自己的傳言，甚至連兒時第一次進舞蹈班的情景都能聊上一聊，兩人談得不亦樂乎，笑倒在對方身上，渾然沒注意到已是深夜。薛侖娥發現她們的思維似乎很契合，好像說什麼對方都能理解甚至感同身受。這還是第一次，自己和一位不是特別親近的人聊得那麼久且盡興

一次考砸的月末評價，換取認識一位崇拜已久的同班學姐？這樣的買賣，似乎不算虧。

薛侖娥其實還想聊久一點，奈何自己的腦袋已經被瞌睡蟲佔據，她是累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頭靠在沙發的小抱枕上，她只能輕輕出個鼻音，告訴吳海嫄自己還算醒著

感受到自己的姿勢似乎被移動了一下，然後被一個鬆鬆軟軟的東西覆蓋，薛侖娥沉沉地睡去。

******

週末，薛侖娥在家烤了餅乾，是小熊造型——當然也是靠校園傳聞打聽到的，想著星期一送給吳海嫄當作撿自己回家的謝禮。可真的見了面，薛侖娥又變得膽怯不敢上前

薛侖娥那天起得特別早，因為聽說吳海嫄總是很早到學校。果不其然，自己在走廊上便看到戴著耳機，獨自坐在座位上的吳海嫄

“其他人都還沒來，真是天大的好機會”

的確是個難得一遇的好時機

「喔？Yoonah？」吳海嫄抬頭看了一眼從門口踏入教室的人：「今天這麼早？」

「嗯…」薛侖娥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隨後轉身把自己的包包放到座位上，將手伸入袋子裡握著提前裝好的餅乾盒，心裡頭盤算著待會兒回頭就把盒子遞到吳海嫄面前，謝謝她前幾天晚上不嫌麻煩把自己帶回家

“等等一回頭就這麼說”

“數到三就回頭”

薛侖娥用餘光瞄了一眼吳海嫄，依舊坐在那兒看書聽音樂

“很好，就像這樣”

薛侖娥呆站在座位旁，心臟卻跳得大力，不知緊張是因為第一次送出自己做的餅乾，還是因為對方是吳海嫄

她會不會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動很突兀？但她們已經是聊過一整晚，也在同一個屋簷下過夜的人了，送餅乾做謝禮，沒什麼吧？何況自己是真心實意想感謝吳海嫄的

順便拉近關係。

“數到三馬上走過去”

“ㄧ”

“二”

“深呼吸”

……

…

.

「Yoonah 呀」

“…！”

「等一下舞蹈課會用到大彩帶，要先一起去搬嗎？」吳海嫄一句話打亂了薛侖娥剛才的所有思緒

“彩帶？”

“一起去嗎…？”

「嗯，走吧！」

袋子裡原本被緊握著的餅乾盒瞬間滑落。薛侖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匆忙，但她不想錯失和吳海嫄相處的機會，也許在前往器材室的路上，她們可以多聊一點。她想多認識這個人，也想和這個人變得更親近，因為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一個人從底子裡散發出來的穩妥和帶來的安全感，薛侖娥很喜歡這樣的氛圍

但才踏上走廊沒幾步，薛侖娥便後悔了

根本不知道說什麼。

與其同行不說話，倒不如乾脆不同行

薛侖娥的小腦袋轉得飛快，把最近所有能分享的事都想了一遍，她甚至想現在就告訴吳海嫄自己烤了餅乾要給她，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因為吳海嫄先說話了

「Sullyoon的話真的很少呀」吳海嫄面著晨光，瞇著眼說：「果然是MBTI 98%的I人」

「！」原來自己的MBTI滿校皆知嗎？還真是該好好謝謝那些樂於分享資訊的同學

「我現在…話已經比較多了。」薛侖娥弱弱地反駁

「是嗎？」吳海嫄隨意地笑笑：「但說話真的很小聲呢」

薛侖娥愣了一下：「是嗎？」其實她自己不覺得自己聲音小，唱歌的時候就挺大的

「打噴嚏的時候特別大聲」吳海嫄笑著說：「傳聞裡的薛將軍是真的嗎？」

薛侖娥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讓頭髮蓋住自己的臉。明明不是太熟悉的人卻對自己的綽號和特徵暸若職掌的感覺還挺奇妙的

如果說這些話的人是那群男生，薛侖娥可能會有些反感，但吳海嫄，薛侖娥還真希望她多知道一些

「那麼害羞的人怎麼敢和一個陌生學姐回家呀？」吳海嫄自顧自地說，指的是前幾天被自己帶回家的薛侖娥

「其實考核的事不用那麼在意，我也考差過，下一次帶著這次的遺憾去努力就好了」吳海嫄緩緩地說：「ALI老師說話比較刁鑽刻薄，很多人都被她罵哭過，所以…沒事的，不用覺得丟臉」

……

…

.

“原來她是知道的”

那天晚上打斷自己的解釋，不僅是發現自己的為難，而是已經猜到自己要說什麼了。

「謝謝。」薛侖娥內心有緊張也有感謝，更多的是發現小心思被看光的不好意思，卻又因為吳海嫄的體貼周到而感到一絲澎湃

「沒事的，我們練習的機會還很多，以後好好努力就行了」吳海嫄撥了撥頭髮，語氣中帶了點隨性

薛侖娥覺得這樣的感覺有點奇怪，對方似乎只是不經意地閒聊或簡單的安慰，自己卻會小心翼翼地放在心上，甚至記著她說出那句話的模樣。好像吳海嫄是瀟灑的吉他演奏者，而自己是被彈撥的琴弦，對方隨意撥弄，自己卻刻骨銘心

薛侖娥還沒有理清這些念頭，她只知道，自己喜歡多待在吳海嫄身邊。